[ 有个汉学家说了“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”这话,记者来问我,你怎么看,我说,这话要放在这个汉学家的整个说话语境里来读,而不能断章取义。我当然是不能同意这种粗暴结论的。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场,其实很复杂,作品也很多,连我们身在其中的人,都不敢说自己已经充分了解了,你又怎能奢望一个生活在国外的人,能够准确、清醒地了解中国文学的现状?坦率地讲,起码有一半以上的汉学家,是基本不了解中国文学的,他们只看表面现象。中国文学现状的混乱,以及一些人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,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。我是不愿意这样批评中国文学的。]
前段读钱穆先生在《中国文学论丛》一书,里面有一段话,对我产生了触动。他说:“五四以来,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,不是你打倒我,就是我打倒你,满篇杀伐之气,否则是讥笑刻薄,因此全无好文章。”这话是说得很重的,但很有道理。钱穆不喜欢陈独秀的文章,就是因为里面多有杀伐气。钱穆是喜欢讲文学的性情和修养的。其实,五四以来的这种杀伐气,到现在,也没有大的改变。“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”的事还是经常发生。好像不骂人,就不是批评家了。李敬泽在一次访谈中,把这种现象,称为是“一种破坏性的文化逻辑”,是值得我们警惕的。他说,“伟大的批评家总是有力地求证、阐发和肯定了一些东西,在他的周围站起一批巨人,可是我们现在对批评家的想象是,最好他的周围尸横遍野。”这话对当下批评界是有警示作用的。我们常常以为自己真理在握,可以肆意地批判别人,可是我们从来想过,自己到底为文学提供了什么建设性的东西。一味地批判,但是对才华和创造没有基本的谦卑和欣赏,对别人的智力劳动没有基本的尊重,对当下的文学发展没有提供有效的建设,这样的批评,就已经开始走向野蛮了。
我常常警告自己不要以野蛮的语气来谈论文学。我最近才有所省悟,原来一个人心里有怨恨、或者有不满的时候,那时整个人是狭小的、斤斤计较的,一个人只有走向了仁慈,超越了简单的善恶,他的胸襟才会真正宽广。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。你的心若有所怨恨,那就说明你的心里还在抓着某个东西,还放不下,这自然会使你紧张,这就好比一个人的手里提着很重的东西,那就不仅手在用力,全身都在用力,甚至脸部的表情也在用力了。心是很难造假的,它会通过一些细节泄露出内在的秘密。因此,从事文学的人,目光要深远,心要宽宏,旨趣要高迈,灵魂要生动,惟有如此,他才能体会到文学中那性情之美,精神之美。
以这种眼光看文学,就会发现,当代文学尽管不尽人意,但也并不像一些说的那样,放眼望去,一个好作家、一部好作品都没有。这样看待当代文学是不公正的。也许,外面炒得最热的那些作品确实不是最好的,但好的作品,不太引起媒体注意的那部分,是不是进入过你的视野?很多人都说,这些年没有好的长篇小说,这话我是不能同意的,像尤凤伟的《中国一九五七》、麦家的《解密》、格非的《人面桃花》、北村的《我和上帝有个约》,那都是很好的作品,只是没有引起媒体界、包括文学界的足够重视罢了。
我当然也知道,文学走到今天,在当前处境下,大家普遍对文学存比较悲观的看法,因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边缘化,这是一个事实。文学影响力的衰微,文学介入社会能力的弱化,这确实是不可回避的现实,但我个人,由于一直和文学圈子里的人有交往,对文学的现状倒不是特别悲观。我认为,文学在当今中国是处在一个比较正常的处境,虽然没有很多人关心,但也有不少的人,心里是放不下文学,对文学一直怀着感情的。说文学衰落的人,沿用的基本上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参照标准。八十年代是一个全民面临阅读饥渴的年代,任何一本好书出来,都会风靡全国,就像任何好听的歌、任何一部好看的电影一夜之间会热遍大江南北一样,这是当时那种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的,尤其是经过“文革”十年的浩劫,人们的心灵已经有了太多的空间,需要新的精神读物来填充。现在看来,全民的文学热只是特殊时代的产物,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期待文学;在一个正常的年代,文学必定是一部分人关心的事情。文学应该让它回到它原有的位置上来,作家也要让他回到正常的心境里来写作,我们不能对文学存着过分理想化的幻觉。
其实,据我了解,比起一些西方国家,甚至包括日本这样的国家,中国文学依然算是很热的,中国作家在社会各个层面的活动能力也依然是强的。即便从出版的角度来看,也是如此,畅销书、制造话题的书,很多还是文学书。那些名作家的新作,在书店往往还是摆在最醒目的位置上,甚至大量被盗版的书,很多也是文学书。这些都是文学仍旧有热度的证据。
中国是一个独特的民族,她没有属于自己的稳定的宗教,至少,宗教没有全面进入世俗生活的层面,影响世俗生活的,还是儒家的思想居多,同时,文人、文学,在中国也成了一种生活的理想。林语堂说,中国的文学在中国扮演了类似宗教的角色,这是对的。很多的知识人,骨子里还是有文人情怀的。他们可能自己不会吟诗作赋,却在心里尊重这种文人生活。至少古代是这个样子的。现在商业文化盛行了,财富成了多数人心中认为的成功标志,可有意思的是,作家在清贫的时候,往往对写作、对文化会有一种轻贱的思想,而那些拥有了财富的成功人士,反而会对文学、文化心存敬重。这真是一个悖论:做文学的,不重文学;不做文学的,反而对文学有一种美好的向往。我有一些朋友,是很有钱的,他们的钱多到一个地步,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满足了,奢侈的生活也不能再引起他们的兴趣了,这个时候,他们反而喜欢舞文弄墨起来。即便是不舞文弄墨的,也喜欢参与一些文化活动,或者结交一些文人。这是真的。我有多个有钱的朋友,见到我就和我谈文学,或者谈最近读的某本书,他们还花钱收集作家的书法或手稿。你可以说这是他们的一种兴趣,但这样的兴趣,总是包含着他们对文学的尊重。还有一些老板,包括房地产的老板,在给自己的楼盘或者公司取名的时候,也喜欢把名字取得文气一些,有韵味一些,参考的标准,往往也是文学。广州有一个楼盘,很大,它后来又建了一片楼房,最初取的名字叫“江临天下”,后来觉得这个名字太大,就接受别人的建议,改成“左岸”,结果,很多有小资情调的人,都喜欢住在里面。“左岸”这个名,我想就是很文学的。
给孩子取名字,也是如此。西方人的孩子,很多都取摩西、彼得、约翰、保罗、玛利亚等,到处都是约翰,到处都是玛利亚,这一点都不希奇,因为他们取名时的参照,是《圣经》,是宗教背景,他们的宗教是和他们的世俗生活融为一体的;中国人给孩子取名字,没有宗教可以参照,即便有宗教信仰的家庭,也经常要刻意回避这个背景,比如,信仰佛教的家庭,一定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一灯、空相、本尘什么的,这样的名,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,他们怕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看破红尘、不思进取。相比之下,中国人更愿意取那些文学意味浓厚的名字,比如李晴川、西门吹雪、唐不遇什么的。由此可见,中国的文学是参与到了中国人的人生之中的;一个人的人生,如果缺了文学,就会少很多的风雅和味道。我跟一些书法家、画家朋友说,你们的作品要有大的突破,就必须增加自己在文化、尤其是在文学方面的修养。古代的书法家、画家,都不是单纯地只会写字或画画的,他们同时一定是文人,一定会作诗或写文章的。诗、书、画以前是一家的。没有诗文,只有书法和画,要真正地传世,我怕也是难的。孔子的言论现在我们还读得到,孔子的字迹就看不到了;屈原的诗文,至今还在传唱,屈原的书法,我们是看不到了;即便是离现在近一些的,《红楼梦》至今流传,可短短两三百年,曹雪芹的手迹,我怕是很难找了。许多的时候,文学比任何文化形式都要永久。有个哲人说,诗比历史更永久。我相信。
中国现在是处于转型期,会出现漠视文化、轻贱文学、讽刺文人的现象,并不奇怪。但这样的状况不会一直存在下去的。我对文学的未来怀有信心。当一个社会完成了一定的物质积累的时候,文化的需求又会重新回来。当物质生活丰富了,人们又会追求起一种风雅生活的,甚至会投身于文化,渴望在其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去处——这种人会越来越多。我曾经在一套丛书的序言里说,没有文学的世界,必定是一个坚硬、僵死的世界。这样的世界,显然不适合于人类居住,因为人心所需要的温暖、柔软和美好,并不会从这个世界里生产出来。这个时候,就不由得让人想念起文学来了——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正是软化人心、创造梦想。诚如台湾作家张大春所说,文学带给人的往往是“一个梦、一则幻想”而已。然而,谁都不能否认,只有那种存着梦想的人生,才是真的人生。
文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?就是表明人类还有做梦的权利。因为有了这个梦,单调的生活将变得复杂,窄小的心灵将变得广阔。文学鼓励我们用别人的故事来补充自己的生活经历,也鼓励我们用别人的体验来扩展自己的精神边界——每一次阅读,我们仿佛都是在造访自己的另一种人生,甚至,阅读还可以使我们经历别人的人生,分享别人的伤感。比如,公元七百四十二年,诗人李白游历东晋名士谢安旧处后,写下了著名的《东山吟》:“携妓东土山,怅然悲谢安。我妓今朝如花月,他妓古坟荒草寒。”这本是李白的个人感叹,但自从这首诗流传以来,李白的慨叹就一直被无数的人所分享。是啊,当年那如花似玉的“他妓”已化作“古坟荒草”,但“今朝如花月”的“我妓”呢,百年之后,还不照样成为一堆“古坟荒草”供后人缅怀?无论你是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,还是贩夫走卒、乞丐傻瓜,结局并无二样。由此想来,一种旷世的悲凉就会油然而生——于是,大诗人李白那惊天动地的“怅然”,我们这些小人物在一千多年之后,也在阅读中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回。这就是文学的魅力。它所创造的世界,是现实世界的延伸和补充,是想象力的传奇,是许多种人生的叠加,它能为哪怕是贫乏的人生提供异常丰富的可能性。人类怎能离开文学?没有文学,真实的性情如何表达?过往的生命如何变得生动?刻骨的爱情如何才能重来?加缪在《鼠疫》一书中说:“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世界,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,人们将对监狱、工作、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,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,昔日的柔情。”——而“当年的伊人,昔日的柔情”,正是文学永恒的主题。由此可见,文学远没有死亡,它还在我们的生活发挥影响力,今后甚至还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力。这不是空想,而是我对整个社会发展的一种判断。
(摘自谢有顺文学演讲录《从俗世中来,到灵魂里去》一书,郑州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。)
责任编辑:Xiaoh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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